风吹过了竹林的时候,眉间尺似乎感觉这沙沙的声音有点耳熟。
哦,对了,那时他才十六岁,刚和母亲睡下,就听到了老鼠啮咬木材的声音,咯吱咯吱,沙沙……沙沙……
他还记得那天母亲拿来一把剑,放在一个烂木盒里。他有点急切地打开,却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,然而他把手放进去的时候,确实感到了那种寒冷,比冰要冷。风吹了进来,松明便灭了,然而剑发出的青光却要比松明还亮,尽管那是冰冰的冷光。他小心翼翼地再次伸过手去,看清了剑靶,捏着,提了出来,这时他看清了——长五尺余,却不见得些许锋利,切先处甚至有些浑圆,正如柳叶一般。母亲告诉他:他的父亲叫干将,而他的仇人叫王。他没说几句话,把剑包在青色的布里,放在枕边。
“我已十六岁了。”他昏昏沉沉地睡着在母亲身边。
在前一刻,只有绿色的竹林和寂静的黄昏。渐渐地月亮爬上了山脊,银光照射在层层竹叶上,显得诡异鬼魅。山谷间有野鸽子的凄鸣,及小溪里的淙淙水声,打破夜晚的宁静。
眉间尺肿着眼眶,提着铅般重的伤腿,坐倒在溪水边。他疲乏不堪,青衣沾满汗水和血渍,衣服半被撕裂,裸露的左臂上有三道深长的伤口,还不断渗出鲜血。他走到溪流旁边,一面发抖,一面警觉地朝四面看看,然后跪了下来。虽然溪流很急,水色却呈黑绿,看不出是否洁净。但眉间尺实在太口渴了,仍不顾一切喝着,又用溪水洗净伤口,撕裂衣裳,小心包扎起来。银月逐渐落在山脊后面。他勉强爬到树下隐蔽的所在,精疲力竭地睡去。
朦胧地听到琴音,他猛然惊醒,他试图挣扎,却徒劳地看见一个身着麻衣的女子在抚弄着她的琴。“也许是她的琴,也许不是。”眉间尺很奇怪为什么自己到这个时候还会想出这些无趣的东西来。他开口讲话,又发现喉咙犹如火烧一般,讲不出任何话来。他竭尽所能去引起麻衣女子的注意,却始终不能将她的注意力从琴上转移到自己身上。最后眉间尺放弃了,开始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——这是一间不错的竹庐,朴素的竹制墙壁上零星地挂着几样东西,有斗笠和蓑衣,几条腊肉,还有剑……猛然感到身上的一股凉意,眉间尺慌乱地在身边摸索着,还好,自己的剑还在。
“你要水吗?”琴声停止,麻衣女子转过身来问道。
声带如同消失一般,眉间尺无助地点了点头。
女子用竹筒取来水,犹如冰入烈火般的舒畅,眉间尺虚弱得再次昏睡过去,只是这次感觉外面的风很亲切,鸟儿也很好听。
他醒转时,她正在旁边看着他。
“好一点了吧。”她说话的声音似乎不带任何感情,却轻柔地很舒服。
眉间尺坐了起来,发现左臂似乎已经好很多了,点了点头。
那人对他微笑,笑容里却带有淡淡的哀愁。她继续那种轻柔的语调:“你手臂的伤是刀伤,看样子还不是普通的刀造成的,而且衣服也全碎掉了……有人不喜欢你。”
“是卫兵,”眉间尺似乎仍有不甘,“就差那么一点……有人不喜欢我,或者,我不喜欢某人。”
她瞥到了他的剑,脸上仍然带有那种漂浮的微笑:“你的剑。原来如此,我应该可以想得到。”
他对她露齿而笑:“或许你是对的,那你又是谁呢?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
“这是我的竹林,”她的语调平平,“或者说,我是这里的女主人。”
她转而起身,眉间尺望着她的背影,出神地瞥着她的身影消逝在阳光里。
“你放心好了,这里离郢都两百里。”
“眉间尺,你的家在哪里?”
“我也不知道,我只记得小时候常常需要搬家,对于家乡,那是个模糊的概念。”
麻衣女子伤感地拨弄琴弦,“我也不知道家乡是什么一样的感觉了。”
远方的青山雾气缭绕,她空洞茫然的眼睛似乎可以穿过葱茏的阔叶林,望得见那边的城郭。
眉间尺不知为何有了些许愧疚的感觉,不过他看见麻衣人很开心地一笑:“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家乡。”
晚餐时间到了,面对桌子上的烤肉和酒水,眉间尺很诧异这个女子为什么只爱穿麻衣。
“你一定是个贵族,为什么要在这里?”
“你知道王吗?就是追杀你的那个王。”
“他也是你的仇人吗?”
“严格来说不是,实际上却又是。家父也是个忠臣,但最后还是被流放到此地,不过所幸,还留了一点财产下来。”
“为什么忠臣还会被流放呢?”
“因为他不受贿。”
眉间尺越来越喜欢和这位女子在一起了,他们在一起打猎、取水,白天偶尔去砍些竹子回来修缮有点破损的小屋和家具,傍晚就会在一起唱歌。他们的话虽然不多,但似乎总是可以找到相同的音调。眉间尺善笛,麻衣女子善琴,竹林的风有点凉。眉间尺看着麻衣女,她修长的手指抚弄着琴弦,声音似乎还有点颤抖,因为她一边唱着,还一边编着新词。眉间尺知道所以然了,她唱的是他,一个愣头青硬闯行宫的故事,故事里的他把短剑藏在袖子里,装作献宝求官的富民,他穿着抢来的丝绸,戴着偷来的布冠,显得有点扎眼,眼尖的侍卫看见了他的短剑,于是他立刻被刺了一刀,被追杀了大半个月。她唱,他的弑让王勃然大怒,全国都知道有个额头很宽的年轻人要杀了他们的王,通缉令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全国各地,甚至到了蓟城都能看到那张眉间宽宽的画像。
眉间尺黯然,突来的凉风也不能让他有所反应了,他拿起青笛,哀怨地看了远方。
暮幽远山寂,日沉孤林低。
眉间尺感觉自己要发疯了。他的剑已经挂在了墙上,他决定了不再去碰它,可是它像会说话一样,让眉间尺心烦意乱。眉间尺索性把它装进了盒子里,埋在地下。他已经不想离开这片竹林了,他开始怀疑复仇的做法是否有意义,尤其仇人还是那个住在深宫里的王。
他决定不再想那么多,想要珍惜这片宁静。
日子犹如开始的那几日,单调充实,麻衣女子似乎拥有魔力一般,眉间尺总是不会感到乏味。他们唱歌,去竹林里会唱,打到一只兔子会唱,钓鱼回家的路上也会唱。晚上的屋子里,地上的盆火很暖和,眉间尺喜欢看着火苗舔舐水壶的场景,偶尔望着窗外的星空,偶尔看看暖暖的火焰,却无法抑制内心的一点小小躁动,因为他总是能看到母亲的眼睛。
终于有一天晚上,眉间尺刨出了那个木匣,剑发出的青光还是要比月光还亮,麻衣女子看见他把青剑又拿了回来。
“你还是决定要走了。”
眉间尺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坐下,看着她。
“郢都宫西南门的守卫,我还算认识,拿上这个,或许你会少受一点点伤害。”
眉间尺感到很诧异,这个玉佩,似乎在哪里见过。
“你怎么会是卫兵?”眉间尺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,但他的腿似乎是软的,他的脑袋有点晕眩,他的心脏跳得很快,他觉得很难受。
麻衣女子叹了口气,这似乎是她唯一一次的叹气。
“不错,追猎你的人总是会有的,狡诈的想把你骗到关口杀死,机智的想方设法让你迷路,尔残忍的会直接把你杀死。无论如何,总会有人会保护王地。但是,却也会有这么一个守卫,她想用爱情留下你。可是,她的确从来没有说谎,真心实意。”
不知道眉间尺是否仍然遇上了那位传说中的壮士,也不知道三王墓里面到底是否有三个纠缠的头颅,消息很慢才传到整个中原,人们道听途说,总会添油加醋。有人说眉间尺死了,也有人说他还像那位壮士那么活着,但至少我们知道,在那片竹林里,仍然有着一个麻衣女子。